給渡邊博子的信

拜啟、渡邊博子樣:

  你好嗎?我的日子跟以前一樣,沒啥變化。上封信中跟妳提過,我父親因感贈遲久未癒,最後引發肺炎而去世,沒想到,前些日子,我也經歷相同情形,只不過,我較幸運,躲過了死神的召喚。但事後我發現,獲得重生的人似乎不只我一個,我爺爺,我母親,他們也變得不一樣,如同卸下心頭沈重負擔後的重生。原來,“記憶”像心口的烙印一樣,即使癒合了,那痕跡猶在。父親死後,家裡每個人忙碌依舊,大家避免談父親的死亡,就當作這件事從未發生過,或許這樣,家裡會變得如父親仍在一般。可是,父親仍在的感覺沒有存在,反而那痛楚的感覺仍在,隨時都要翻騰而出。或許這就是別人講的“觸景傷情”。母親最近很積極的想搬到市區,我覺得跟我想離開這個充慲哀傷地方的心境一樣,只是她不清楚而已。帶我們去看新房子的叔叔已經記不清楚父親去世的情景了,但對一直還在這個房子生活的我們來說,房子的一草一木,都是會勾起記憶的引子。

  表面看起來,似乎大家都己度過父親去世的傷痛,大家都能面對傷痕而繼續堅強的生活下去,實際上,大家只是把自己的傷痕隱藏起來,只要不去靠近傷痕,痛楚不會被記起。一個大家都不願承認是“傷痕”的“傷痕”,又如何有“癒合”的可能?我感冒卻一直遲遲不肯靠近醫院的不舒服感,會不會也是“傷痕”的陰影所造成的。而雖然都沒有說出口,母親一直認為父親送院不治,是因為爺爺不等晚來的救護車,卻攔不到計程車而造成的。所以當我高燒昏迷時,她心頭過往的傷痕就浮現出來,指責爺爺不能一錯再錯。雖然爺爺並未延誤父親送醫,但我知道爺爺心裡一定一直浮著這樣的一個念頭:“如果再快一點、如果再快一點…”。他心口的傷痛無人可體會,只有在這個與兒子共有的世界中,繼續播下種子,期待新樹的發芽,新生命的來臨。家人都沒跨過傷痛,每一個人都背負自己的十字架活著,負擔沒有卸下的一刻。直到他們救活了我,母親的傷痛,爺爺無能為力的無奈,都得到了救贖的機會。原來,“傷痛”早已成“記憶”,是“記憶”包裹著傷痛的痕跡;當我們要刻意忽略這段“記憶”,我們就得再記起,需要忽略的是什麼“記憶”。到最後,連自己都分不清,想忘的是什麼,害怕的是什麼,所有生活的事都成了想遺忘的事,都成了令人害怕的事。“記憶”不能在心頭沈澱成為過往,就成了噬人的夢饜。也或許,跨越“記憶”需要面對更深的痛楚,所以大家才會怯步的吧!更或許,我這段時間的病藥,就是跨越記憶所需的付出也說不定。說起來,幸好我沒吃妳寄來的感冒藥,不然我們可能還得不到這次重生的機會呢!叔叔說房子一定會比爺爺更早塌下來,但我跟母親都願意跟命運再拼一拼,現在我們都相信,這個家所發生的一切,就是我們的生命,即使我們的生命消逝,還會有新的生命再繼續支持著這個家,就像院子裡那棵“樹”一樣,永遠不會離開。任時光流過,它依然仍在。

  其實,在我的心頭,還有一個我一直迴避碰觸的記憶,迴避久,我也漸漸忘了這件事的存在。本來,這段記憶會被塵封起來,只不過由於妳對未婚夫的思念,竟再度開啟我的記憶之箱,重新品嚐我幾乎忘卻了的感覺。我開始懷念起我中學時的一個奇怪的同學,我真的很氣這個跟我同名同姓的男同學,真的。

  由於這個同名的巧合,使得我一直避開一些與他相關的場合,希望避開同學的揶揄,但是各種蓄意的安排,使得我們硬是被連在一塊,一起當值日生,一起被誤認,一起當了圖書館的管理員,甚至還被陷害。可是他一點都不幫忙,態度一如平常的於淡,還在圖書館玩起“在借書單留下唯一簽名”的遊戲。我總是不放心,視線要一直搜巡他的身影後,我才能安心做我的工作。同學開玩笑的把我們湊成一對,他生氣的跟同學扭打成一塊,事實上,該生氣的是我,為什麼我要跟他是一對呢?妳還記得我前幾封信跟你提過的,我還誤拿了他一張27分的英文試卷,事後他連道歉也沒有,這樣的一個傢伙,妳一定會同意我討厭他的這個看法。不過,及川早苗小姐會對他有意思,我忍不住對早苗小姐的眼光產生懷疑。早苗還認為我跟這個討厭傢伙在交往,我當然要表示我的清白,所以我答應要幫忙撮合他跟早苗。可是當我問他是否有女朋友時,他一個不埋采的樣子,我不知的發了火來,我為什麼要問他這種事?我生氣,竟粗魯的把早苗拉去問他。他會生氣,是在我的意料之;但我才真的生氣,為什麼我要問他:“你有交往的女孩子嗎?”為什麼每個人都會認為他是我的初戀對象呢?我當然要很肯定的說:“怎麼會?”對的,我一點都不在意他。不過他那天特地來我家還書,倒頗讓我意外,雖然還是父親的喪期,我不知為什麼心頭一股甜甜的。然後知道他不別的轉校,同學開玩笑的在他桌上擺了瓶菊花,哀悼他的離去,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。我很生氣,一把摔碎了花瓶。我討厭離別,我討厭他的沈默,我討厭為何他離別時,還是依然沉默?他走了,把我的中學生活攪得一團亂的他,就這麼容易的走了。

  那些學妹認為他在借書單上簽名,是在偷偷寫著我的名字,我想她們真的幻想過度了,我相信這是圖書管理工作單調枯躁的因素,因為我也曾經在圖書館裡昏了頭,看癡了他的身影。真是的,學妹們跟我都是昏了頭。不過,聽演口老師說到他山難死亡,我的心頭有點沈重。我想起了我父親,也想起了喪禮後,我在雪地裡發現的蜻蜓,蜻蜓平靜的休息著。死了?不會的,牠的樣子很安詳。對了,父親的樣子一樣安詳…父親真的死了嗎?他也罹難了嗎?怎麼會?為什麼一點不平常的徵兆都沒有?原來死亡是這麼容易。我的頭也開始重了起來。然後我回家,人有些不對勁,人有些不對勁,體溫計也被我感染一樣,指數不正常的亂跑。接下來,我就失去了意識。昏迷,我看到一望無際的雪白,有一個我吃力的在雪堆蹣跚走著,向遠方的山嶺呼喊:「妳好嗎?我很好!妳好嗎?我很好…」,那個我聲廝力竭,像是在告別。清醒後,我已經躺在醫院中。那時候,一個念頭盤踞著我的腦海:「我要努力的繼續活著!」

  我感覺到,我活著,並是不只為我一個人而活而已,有很多,很多,我也不知道是什麼的事物,護佑著我活的更好。一場病後,我明白了那段中學記憶對我的意。或許,夢裡的那個我是在對我那個同姓名的同學呼喚:「妳好嗎?我很好!」。說出我長久以來,說不出口的那句話。我不可思議的筆友啊,我今天遇上了一件好事,一群意外的訪客帶來她們在圖書館的發現。當我接過那本他特地來我家還的書,我有些懷念,懷念那個接書時覺得心口甜甜的青澀少女。所有記憶開始在我心頭復活。那群訪客興奮的要我翻開借書卡背面,當我翻看時,我不知所以 是他,那個攪亂我中學的人,在聿卡後畫了我的素描!他憑著深深的記憶,細細描下對我的一切注意。我覺得我的眼框濕了。原來他那時沒有不辭而別,也沒有在攪亂我的中學生活後,不負責任的沉默離去。我誤會他這麼久。他一直都在遠方望著我,正如同我也曾遠遠的著他。我任性的強留下這本書,我想讀完這本書,揣測一下他當時讀書的心情。我會把書還回去的,因為那是屬於我的中學生活的,而“記憶”己經深深烙在我心頭,永遠都不會抹滅。

  這封信,我發現我可能不會寄給妳,因為我太害羞了。

藤井樹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